当《孤城闭》这三个字将将从舌尖上滚过,我的心头便升腾起一种苍凉感。是呀,读着这样的标题,不禁让我想起欧阳修的“庭院深深深几许”,以及鲁迅笔下的“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”。
标题中的“孤”一字本就有一种寂寥萧索之意,初读标题的人也许会误以为后面的“闭”和它用语重复了。其实,与它仅有一字之隔的“闭”,和“孤”组合在一起毫不违和。如果说“孤”是让人从时间和空间上产生一种孤寂的感觉的话,那么“闭”则是无情地关闭了时间和空间,仿若把人关在一间小黑屋里,使其局促地蜷着手脚,继而抑制不住内心的无力和绝望。因此,从这方面看,“闭”其实给人的压抑感远甚于“孤”。“闭”犹如一抹暗沉的底色,一桩青铜浇铸的基座,巍巍地或覆盖或重压在读者的心头。
诚然,我从小说中也读出了这样一种沉甸甸的孤寂感。很早以前,我喜欢读古代言情小说,尤喜宫廷言情小说,甚喜作者们用锦绣文句堆积起我对高墙内爱情的向往,而当我再大一些,读了更多的书,经历了更多的事,才明白爱情有时像是围城,尤其宫廷内的爱情。这世间哪有那么多的你爱我,我爱你,顺理成章地结合在一起的美事?年少时读元稹的《行宫》,当读到“白头宫女在,闲话说玄宗”,便有一种深深的悲哀感。这些白头宫女们也曾经笑靥如花过,但他们中的很多人连终其一生也没有见过皇帝,只能在这寂寞深宫闲话当年,对着艳艳宫花,熬过漫漫岁月。
用文中徽柔的话来说,她们是“穷”的,曾经年轻时富有的光阴和对爱情的向往就在这一年又一年的等待中,点点耗尽,而另一方面,她们徒然看着自己变穷,却无力阻止。这种深深的无力感,让人心酸。
其实,“穷”的何止普通宫女?宫中有品级的女子皆是如此,甚至于还有万人之上的仁宗皇帝。
张贵妃的“穷”,在于她只有皇帝对她的宠爱。虽然在宫中,她过着钟鼓馔玉的生活,享受着君王荣宠的日子,比起宫中其他女子来说,她是富有的,幸福的。但她有欲望,不满足于此,她设法寻求自己想要的东西,颇有些不择手段。在和她对峙的人眼里,她无疑是贪婪的,面目可憎的。但是,作为旁观者的我不禁想,某些时刻的她定然觉得自己很“穷”,她的愿望可能并非权柄,而是十分简单——成为皇帝的正妻,和皇帝成为一对寻常夫妻。只不过,就算她登上皇后的宝座,她定能过上她想得到的那种生活吗?非也,在皇宫这个巨大的囚笼之中,她的愿望只能是美梦,最终化为一缕青烟袅袅消散。也许她最终还是想明白了这点才选择自裁的吧。
宫中居于高位的曹皇后也很“穷”。为了皇帝的垂青,她苦练“飞白”。人们都说,帝后的情意始于“飞白”,但我说,他们的情意也止于“飞白”。当皇帝走至皇后的身侧,把住皇后的手,引她运笔,一字完成,两人相视而笑,他凝视她的眼神,不止温柔,更有坦诚。我想,那定是她一生中难以忘怀的时光吧。更多时候,在皇帝心中,她只是世家女曹氏。“信”是他们之间一条巨大的鸿沟,因为“信”,二十多年间,他们未曾真正靠近,他防备,他猜疑,她欲言又止,她如履薄冰。她何尝不想像张贵妃那样活得恣意?她何尝不企盼着夫君的垂怜?但她要适应她的身份,她也必须尽到她的责任,不负臣民们的期望。她是一尊被他们供上佛龛的神像,神像怎能有自己的私欲?她必须满足臣民对于神像的所有要求和美好想象。春去秋来,她一点点地割舍着自己,一点点地成为典范,她在泽被天下的同时也抹去了自己原本的念想,失去了本真的自我。
那么,坐拥天下的皇帝呢?按理说,他应该和“穷”很难沾边吧。可他确是贫瘠的。他很孤单,一个人身居高位久矣,未免高处不胜寒。朝堂之上,他没有可亲可信之人,对于新旧两派势力,他虽心有所属,但是绝不能有失偏颇。为了天下,他得克制,他得把自己缩得很小很小;后宫中,他最爱的那位早已不在,每当女子向他献媚,他总不免思量她的真意,她是为他,还是她自己背后的娘家势力。他说:“越喜欢一个人,就越不能让别人看出我们喜欢她。将对她的喜爱形之于色,就等于把她置于风口浪尖上,终将害了她。”这是他的人生经验,虽说是经验,但也不难察觉出背后的无奈和苍凉;对待徽柔,他卸下了帝王的面具,在女儿面前,就是一位寻常的父亲,一位慈爱的父亲,当她使小性时,他会拿她最爱的酿梅哄她,他几乎所有的眼泪,都是为她而流,他唯一一次在臣子面前自称“我”,唯一一次和言官据理力争,唯一一次流露真情……当我看至此时,心中无限感怀,在此之前,作者笔下的仁宗皇帝,在我心中是温良恭俭的,是君王的典范,但看到他为女儿舌战群臣时,看到他为了女儿放下了帝王的身段和尊严时,我的眼眶湿润了,从这个角色上,我第一次触摸到了人的温度。也许有的读者对他为女儿所选的夫婿耿耿于怀,我曾经也看不明白,认为他只是在弥补对自己亲生母亲的愧疚之情,虽说皇帝的女儿逃不开政治联姻的命运,那么为什么不能至少选一个不让她心生厌恶的呢?小说过半后,我才慢慢体会到皇帝的苦心,感受到皇帝费尽心思为她做的一切。在女儿面前,他是一个“穷困潦倒”的父亲,他无法让女儿永远快乐,他无法让女儿和她深爱的人在一起,他无法给予女儿最想要的自由,但他却又是一个让人心生敬意的父亲,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,他给予了女儿最大限度的爱。
徽柔说着他们很“穷”,那么她自己呢?在她看来,自己也是“穷”的,虽几乎独占了父皇的宠爱,但她的内心很多时候是空的。小时,她羡慕那些宫女,对她们讲述的宫外生活心向往之;少时,无疾而终的暗恋,早早折翼的初恋,让她再一次正视了“穷”的同时,也助她逐渐认清了自己的身份。看小说时,总觉得徽柔特别容易恋上一个人,从对冯京的暗恋落幕到曹评的登场,再到留意到身边的怀吉。从表面上看,她的这些行为与她的思想有些矛盾之处。因为,她实为思想早熟之人,否则,也不会在幼时说出“我们都困在这里了”的深沉之语了。但通览整本小说后,我才发现这些看似矛盾之处皆因徽柔的个性。优渥的宫廷生活,把徽柔养得像一株紫藤,无法独自成活,唯有攀援着乔木,方能开出花朵。她是幸运的,身边有怀吉的陪伴,这个在未知晓她公主身份就舍身救她的人,这个在她孤独无助时始终陪伴她的人,这个为了保护她又不得不离开她的人,而她又是不幸的,怀吉爱着她的同时有着深深的自卑感,因着她和他之间悬殊的地位,她在这世上最后的爱恋落得了个群臣怒斥的下场。
巨大而又幽深的宫廷,仿若一张无形的网,将张贵妃、曹皇后、仁宗皇帝、徽柔、怀吉,还有秋和越缠越紧。几乎这其中的每一个人都说过:我被困在这里了。只不过有的人是直接与人倾诉,而有的人则是在心里和自己闷闷地对话过。
小说开头的那场东京夜雨,浇湿了徽柔和怀吉,晦暗了他们的心,这一场景,有些草灰蛇线,伏笔千里的意味,就像《红楼梦》中秦可卿的死预示着贾氏家族的最终覆灭,在这本小说里,这两个小儿女的悲伤爱恋是否也敲响了北宋王朝的暮鼓晨钟呢?白日的东京,市列珠玑,户盈罗绮,羌管弄晴,可夜晚的东京,仿佛一个魔怪,催发了人们心中的原本压抑着的东西,诸如孤独、落寞,和徒然的无力感,这魔怪也残忍地掀开了覆盖在这个即将腐朽王朝面上的华丽面纱,面纱下,芸芸众生没有了盛唐时的且歌且舞,自信张扬,而是在晓风残月下,浅吟低唱。如果说唐朝的气质是往广度扩张,胸襟开阔,那么宋朝的气质便是往深处漫溯,深沉忧郁。每一个观照内心的宋人,大概都会唏嘘一句:“我被困在这里了。”只不过,不同的是,“这里”不再只指朝廷,而是时代。
这本小说,很久以来被定义为悲剧。我深以为然,而我还以为,让人黯然神伤地并不只是文中大人物或是小人物的遭遇,更有一种徒然感,那是个人被时代所困,逃不开的宿命感。其实,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曾想挣开这张巨网。元吉想挣脱阶级束缚,成为公主的乔木;秋和做女官时看透宫中一切,想逃出去,而后为情义剪掉了自己的双翼,甘愿困在宫中;新政官员,明知自己在朝堂上并不处于上风,自己的谏言、自己的报负很可能成空,甚至很可能在这之后一生落魄,甚至落得一生骂名,但他们甘于将自己满腔的壮志豪情困在国家。
写至此,我的鼻头不禁一阵酸涩,心中不仅生出一种悲怆感。深知前途明灭可见,但擎着自己的信念前行,踏破千山万水,或许会遭人无数白眼,或许在半途中便轰然倒地,但他们并不是踽踽独行,在或远或近的地方,又有受其感召不断加入的人,跟随着他们,跋山涉水。无法否认,推动时代前行的,便是他们了!
这样的人,西方也有。西西弗斯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,他触犯了众神,诸神为了惩罚他,让他把一块巨石推向山顶,但由于石头太重,每每未至山顶便滚下,让他前功尽弃。于是,每天,每月,每年他不断重复着这件事。西西弗斯的宿命是每天与巨石搏斗,看似徒然,但他只是在做无用功吗?其实,每天,每月,每年推动巨石的都可以是一个新的西西弗斯,在每一个夜晚,虽然精疲力竭,但是他心中仍不断燃气斗志,于是第二天,他站在了前一天的位置之上,继续努力,和命运搏斗。
这样的人,现世也需要。既然当下“时也,运也,命也,非吾之所能也。”,那就带着命运的枷锁跳舞吧。就像男女主人公与命运搏击后,带着一身淋漓伤痕,或含笑在孤城内桃花枝头挂上花胜,或欣赏着那幅《双喜图》,那是他们的愿景,是他们最好的结局。正在看文的你或许也正处“孤城”,何不也与这束缚抗争,渐渐地,你会注视到“孤城”外那醒目的红日,终有一日,你会听到枷锁应声而断的声音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