庄生晓梦,鲲鹏展翅——评《梦见狮子》小狐濡尾
梦,这个字眼,在我眼里一向不讨喜。《说文解字》有言:“梦,不明也。”,诚然,梦是虚幻的,不确定的。昔庄周梦蝶,不知道是自己梦中变成蝴蝶,还是蝴蝶梦中变成蝴蝶。这一典故虽微言精义,但在我看来,由于“梦”的加入,使得这一经典的哲学命题充满了混沌之感。于是,对于这个含有“梦”的小说题目,我曾心存疑虑:这样以充斥着“形而上”之感命名的小说会有什么可观之处呢?但看罢小说后,我只感到自己的武断和短视。
故事发端于一个梦境,和狮子有关。那是一只青金色的狮子,在佛教徒眼里,它是文殊菩萨的坐骑,以狮吼威风震慑魔怨;在解梦和尚恕机眼中,他是一个非常有魅力的、强壮有力的男人;而在我看来,它是世间的“筏”。
“知我说法,如筏喻者”,法即佛法,筏即渡水工具,以筏喻佛法,是说佛法能像舟楫一样,将你从此岸渡到彼岸。在此文中,囿于人生低谷的余飞和白翡丽就以“筏”渡己、渡人。只不过,此“筏”并非佛法。
为了诠释“筏”,作者在处理人物的情感转折、小说的关键冲突处并非平铺直叙地铺陈,而是以《香夭》为跳板,颇有机巧地将小说层层推高,并最终点明了题旨,而此时,“筏”的含义已不言自明。
一曲《香夭》在文中反复出现了四次。第一次提及,是七岁的余飞在佛海公园划船,看着远处的那棵崇祯皇帝上吊的树,有感而发,一段《香夭》脱口而出,而这歌声正好被缮灯艇的师父听见,于是便留下拜师学艺。那一年,是母亲带着余飞第一次出远门,是母亲第一次带着她上京寻夫,是余飞第一次远离母亲,这一次远离,便有五年之久。《香夭》在文中第二次出现是余飞二十三岁时,这一年,她被艇主指责跑海,也为了断一场相思,她自请被逐出缮灯艇,这一年,母亲被医院下达了死亡通知书,她最后的愿望是余飞能登台唱一曲《香夭》。
于是便有了第三次《香夭》出现的机缘,这一次,余飞实现了母亲的愿望,这《香夭》是她和白翡丽合作完成的。只见,戏台上,他们未施油彩,未着戏服,但一举手,一投足,似乎戏中人,他们的唱腔惊艳了对方,也使观众们着迷。他的那一双流丽双目投映在她的心上,那双眼注目过她最落魄的时候,那双眼在试探着她的情意。据那次在“筏”中相遇后,这是第三次相逢,缘分就是这么奇妙,她有些小娇羞,有些小期待,也在试探他的情意。他和她都不会,也不敢狠狠爱一场。他在七岁时目睹母亲自杀的最后死亡过程,心遭重创,十几年间,从内向到自闭再到慢慢走出过去的阴影。他不是人们以为的富二代,他也有梦想,认真执着着二次元舞台剧;而她此刻正驻足于人生的断崖边,学艺之路被斩断,相依为命的母亲即将离开人世,虽然她已成年,但是接二连三的打击连让她喘口气的机会都不给,更别提承受了。虽在“筏”的那一夜对彼此已有了悸动,但在艰难的世事面前,他们选择对彼此的感情三缄其口。虽对感情退避三舍,但面对自己的前路,他们开始认真思考:选择什么样的道路以及行走的方式为何。
最后一次,余飞和白翡丽合唱《香夭》,作者进行了详实的描写。这一次,余飞为拯救缮灯艇而来,白翡丽为挽救父亲公司的颓势而来。平心而论,是艇主抛弃了余飞,只因余飞唱错一句词,没守表演戏曲的规矩,便当众责打她,其实她已经被打了很多次,艇主怎能因为年轻人的一句气话便索性将她丢弃呢?白父曾因过于忙生意而忽略了家庭,直接导致了白母的自戕。惨剧酿成之后,本应好好抚慰孩子,可他故态复萌,甚至组建了新的家庭,虽然他没忘记他的孩子,可是孩子的心里已经被划下了深深的伤。现在缮灯艇、公司遭难,余飞和白翡丽可以选择冷眼旁观,但顾念着养育之恩,他们义无反顾地登台。在戏台上,他离她很近。这是时隔一年后,两人第一次在空间上离得如此之近。当苏锣一敲,二弦一响,他们俨然周世显和长平公主,不在乎有如赵王鼓瑟般的耻辱,毕竟,相比近一年来的风雨,这又算得了什么?一年前,在别处戏台上,他们也对唱过《香夭》,那时的他们还各具小儿女的情态,眼神缱绻,只唱出了“香”,而对于“夭”字的表现,却力有不及。而这趟再次演绎,他们回顾这一年的来时路,心中慨叹,唱由心生。
过去的一年,她经历了丧母之痛,时常陷入经济困窘的境地,饱尝了与他分离之苦,也经历了突破专业的瓶颈之难。他开始尝试将小众化的二次元舞台剧推向大众,遭遇过冷眼,遭遇过误解。世事如此严苛,但他们都没有向艰难低头。她的努力挣来了戏曲学院通知书,也得到了导师的青睐,后来,她才知道,自己进入《鼎盛春秋》剧组,有他出的一份力。当感到自己父亲公司已是“山雨欲来风满楼”时,他忍痛放开她的手,连夜将她的情况告诉了尚、单二老,明知这一推开,可能会将她永远推离他身边,但为了她能够蓬勃地成长,他最终痛下决心。他给予她的不仅在于此,还在于给予她专业上的启发。他参加《不二大会》,宣传他的舞台剧理念是其一,呵护他的团队成员的一线理想、一腔热血和一片棱角是其二,给予她支持和点拨是其三。他们努力的方向,在旁人看来似乎都有些痴人说梦,但他们可贵之处并不是将自己的未来止步于“梦”,而是他们直视梦想的热切眼神和带着人生伤痕给予他们的智慧,一直向前的行动力。
这一曲《香夭》,他们唱出了人生无奈,更唱出了“虽九死而犹未悔”的决然。他们的人生虽处在最美的年华,但已被风雨打入污泥,他们并未就此沉沦,而是一次又一次从泥泞中爬起,向着梦想,向着未来,毅然前行。
文中男女主角一个专于二次元舞台剧,一个专于京剧。在旁人眼中风牛马不相及的专业,作者却安排了它们的碰撞,在我看来,这个设定极妙。在寻常人看来,这两个领域,孰优孰劣,高下立显,女主曾经也这么认为,但后来受到男主的启发,打破了自己曾有的偏见,打通了困惑自己已久的专业瓶颈,而男主受到女主的启发,着手于将二次元舞台剧经革新后引向大众。
不破不立,艺术上是如此,文学上亦是如此。词人柳永,最为人所知的便是“衣带渐宽终不悔,为伊消得人憔悴。”了吧。但在那个年代,词人是为人所不齿的。词被视为俗,而诗被视为雅。从词的别称“诗余”,也能看出士大夫对于词的论调。柳永也曾有过出仕为官的想法,可是屡试不第,已是词名在外的他一怒之下写下了“才子词人,自是白衣卿相。”,“忍把浮名,换了浅斟低唱。”,这两句词无疑触了皇帝的逆鳞。后来,当有人向皇帝举荐柳永其才时,皇帝一句“且去填词”便封死了柳永的官路。我能想象当柳永自称“奉旨填词柳三变”时,该有多么的悲伤落魄,但他并没有就此沉沦,而是在舞榭歌台间,一心填词,成为了宋词第一个革新之人,“凡有井水处,皆能歌柳词”证明,他确实成功了。柳永扩大了宋词的创作面,而真正打破诗词壁垒的是苏轼,颠覆了欧阳修对于词“聊陈薄技”的看法,李清照“诗词别是一家”的论调。苏轼“以诗为词”,大胆地将诗的题材、手法、风格引入词的领域,开拓了新词境,提升了词的格调。我想,当初东坡的革新,必定也会招致别人的诟骂,但他如果不顶着压力,在柳永的基础上为词创新,助词进化,那么词只可能会停留在“谑浪游戏”上,只在勾栏酒肆中流行,始终登不得台面,也不会在中国文学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了。
我们常说经典能够长存,经典是具备生命力的。但在我看来,真正有生命力的东西是会进化的,而它们进化的助力从来都是由破壁,革新所带来的冲击力。日渐式微的昆曲是经典,需要被传承,但传承不是纹丝不动地照搬,如果只是照搬,那么昆曲和故纸堆无二,也很难吸引如今的年轻一代,但这也不是说要昆曲无条件从众,而是要调整,改良,甚至革新。政治上有兼收并蓄的说法,但艺术上何尝也不需要兼收并蓄呢?博采众家之长,而又保留自己的特色,这便是经典能够长盛不衰的法宝。白先勇的青春版《牡丹亭》便是一个很好的尝试,虽然在昆曲名家眼里,他将《牡丹亭》通俗化了,但不能否认的是,他开启了一扇昆曲和观众沟通的大门,且不去说改编后的艺术价值,单就科普方面来说,他成功了。白先勇的青春版《牡丹亭》和当年易中天品三国、阎崇年说清史、于丹评《论语》有着异曲同工之妙。只要有这样的志士在,那么他们所为之奋斗的东西便不会死去。
很喜欢小说最后隐晦的结局。这个大梦版结局极为圆满地收束了整本小说。故事由梦境发端,又由梦境收尾。梦不是虚妄,梦亦是真实。主人公以梦为“筏”,冥化为鲲鹏,搏击长空。那么执着追梦的我们呢,终有一日,也能寻找到属于自己的“筏”,继而,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!